苏州考古博物馆馆长程义。受访者供图
一天，苏州考古博物馆馆长、苏州市考古研究所所长程义在苏州考古博物馆遇到一位观众，他站在展柜前也不看展品，只是一直在拍照。程义忍不住上前提醒他：“你可以先认真看，看完了以后再拍照，你这样光拍照有什么用呢？”结果，对方却回复他：“我等拍完回去再看。”“这挺荒唐的。”程义如此评价。
程义观察到，这些年博物馆行业的展览逻辑正在悄然变化。“以前大家做展览讲究叙事性，要有逻辑、有体系，一条线讲清楚历史和文化脉络。”据他回忆，曾经的展览特别强调结构，从学术研究到作品展示，都要有前因后果，能让人看明白一件事是怎么来的。“但是现在有新的趋势，这种讲究叙事完整性的主题展览，可能慢慢地人气就不行了。”说这话时，他的语气颇有几分无奈。
今年5月正规配资平台推荐17日，苏州考古博物馆正式开馆。这是江苏省首座以考古为主题的博物馆，从选址落地到开门迎客，整个项目历时近10年。这座由苏州市考古研究所操刀的博物馆，自开馆以来人气持续火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接待观众超过10万人次。
这远超程义的预期。此前他相当谨慎，认为第一年参观人数能达到2万就完成目标。一开门就迎来大客流考验，他一度有些担心，“苏州考古博物馆与苏州博物馆本馆面积差不多大，最大承载量在6000人左右，再多就属于超负荷运营了”。
对于苏州考古博物馆的未来，程义有自己的思考。不过，当这座新生的博物馆迎来意料之外的走红，他的想法也有了一些改变。一位朋友曾告诉程义，一个博物馆的人流量需要8至10年才能稳定下来。“我们得把眼光放得长远一点。”他希望，当热潮退去，博物馆的发展有更坚实的学术支撑与社会认知。
“冷热不均”的难题
程义是一位“老派”的文博工作者。2008年，他从西北大学历史系考古学专业博士毕业后，以人才引进的方式来到苏州博物馆工作。一开始，由于专业对口，他被分到考古部，参与相关发掘与研究工作，后来又转而到编辑出版部工作，重心转向学术研究和策划展览，曾策划过“历代文人画竹珍品特展”“吴门四家”等多个具有影响力的展览，奠定了苏州博物馆在书画展方面的“江湖地位”。
在苏州博物馆工作期间，他还曾深度参与藏品建设，其中最重头的一次是从台湾“古越阁”征购藏品。在双方接触长达6年之后，对方才终于愿意出让其藏品。2014年，苏州市出资4250万元，征集了58件旧藏青铜兵器，其中包括一柄寒光逼人的吴王夫差剑，弥补了此前苏州博物馆缺少吴国王室文物的缺憾。同年，这批藏品亮相苏州博物馆举办的“吴钩重辉——苏州博物馆藏吴越青铜兵器特展”。
苏州考古博物馆开馆以后，程义总喜欢到展馆里去。开馆近半年，他去逛了几十次，有时是带客人参观，有时是为了观察观众的状态，还会跟观众聊聊天。但几番互动下来，他发现，有的观众只是为了拍照打卡。
苏州考古博物馆。 受访者供图
程义觉得，现在的博物馆可能被流量“绑架”了。社交平台上，面对不同的博物馆展览，很多人更关注的是漂亮的展柜、拍照的打卡点和“镇馆之宝”。有些展览重新回到精品文物展的模式，甚至越来越“卷”——展品更精致、更吸睛、打卡更出片，却缺少学术内核和深刻解读，展览逐渐变成了一场“视觉消费”。“大家看完了，都觉得展览很好看，社交平台上的关注度也很高，但记不住什么。”
“这种趋势风险很大，值得警惕。”程义告诉记者，精品文物毕竟数量有限，看多了以后总会审美疲劳。但与此同时，办这些展览的成本又很高。很多中小型博物馆自身缺乏精品文物，只能依靠借展，但文物数量有限，大家都在借展，借展成本和财务压力随之不断飙升。“现在一个大展览，光借展和布展成本可能就要上百万元，长此以往，很难持续。”程义认为，尤其对于那些经济压力较大的博物馆，可能雪上加霜。
近年来，博物馆热度居高不下。但在程义看来，热度具有两面性。一方面，部分博物馆做展览只为打卡和吸引眼球，迫于流量的需求却消解了博物馆本身的严肃性和知识传播功能；另一方面，热门博物馆预约难和“一票难求”的背后是更多博物馆“冷热不均”的难题。对于“一票难求”的热门馆来说，如何维持运营、持续推陈出新，是新的挑战；部分基层博物馆则因为经费、人力不足等原因，很难“出圈”，难以形成持续运营的能力。
某种程度上，“冷热不均”其实是一个制度性难题，要解决这个问题，可能需要对现行的博物馆制度探索更深层次的探索。比如，建立资源再分配机制，考虑让热门博物馆实行差异化收费，将部分收入反哺给条件较弱的场馆，或者通过政府基金设立专项支持，鼓励小馆联合策展、共用资源展览。还比如，推动馆际合作与内容共享。他建议，大馆和小馆之间可以形成“展览共建”关系，大馆输出策展经验与学术资源，小馆提供地方题材与公众空间，通过联合展览等实现双赢。
避免“精品文物展”
苏州考古博物馆的展陈怎么做，一度是个难题。程义坦言，建设考古博物馆面临的最大挑战，就是展陈没有任何现有模式可学。他跟记者开玩笑说：“例如陕西考古博物馆，光出土文物可能就有四五十万件，好东西太多了！”
此前，苏州考古博物馆临时拆除主展厅一整面墙，来为文物进场让路。 朱凌君摄
在程义看来，考古博物馆的展陈要突出差异化，绝不能落入精品文物展的窠臼。只有将文物还原到真实的语境中，这样才能让观众更好地理解。“我们看汉代展的时候，各种玉器、漆器、酒器，但汉代人的生活真是这样吗？这是文物精品展给观众带来的认识偏差。但在我们的考古博物馆里，单单放几个青花瓷罐，除了说明这里的人们用得起景德镇瓷器，还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知所从来，方明所往，考古是一门观往以知来的学科。程义的想法是以苏州考古博物馆为载体，讲述苏州文明起源、解读考古何为、梳理苏州历史文脉等核心问题，其中最重要的是要厘清苏州的城市发展史。
苏州历史悠久，但长期以来，苏州古城的历史叙述主要依赖文献记载与地名考证，而缺乏系统的考古实证。尤其在考古层面，苏州城的建城年代、城市格局、秦汉以降的连续演变，一直缺少实物证据支撑。近几年，随着金城新村、余天灯巷、宝带桥、石路地下等遗址的陆续发掘，这段“地下的空白”被逐渐填补。
其中，程义主持的金城新村遗址考古项目，确认存在春秋晚期至汉代连续地层堆积，在遗址核心还发现带有“右”字铭文的筒瓦、陶管等建筑构件。结合相关文献记载，专家确认此处为秦代会稽郡治所所在，破解了吴都“阖闾城”地理位置争议，以考古发现实证了苏州古城2500年的建城史。
在金城新村遗址发掘工作结束后，苏州市考古研究所还曾单独策划过一次展览——“子城重现——金城新村遗址考古成果展”。程义说起当时的布展思路：“我们主要有两个考量。一个是专业性的，要让学者明白，从考古的科学逻辑告诉大家为什么发现了秦会稽郡就是解决了吴国都城的问题；另一个是普及性的，向对苏州古城历史感兴趣的市民直观地解释苏州城市2500年的历史为什么是可信的。”最终，这场预算仅为10万元的展览，获得了各方的一致好评。
类似的思路被延续到了苏州考古博物馆的展陈设计当中。为了集中展现考古发现中的“整体性成果”，苏州考古博物馆将很多遗迹直接搬进了馆内。例如，今年初刚刚完成搬迁的东吴大墓，复原后的墓葬占地约150平方米，重量可能超过100吨，堪称长三角地区最“重量级”的单体展品。此外，展厅中的许多构件都是从考古工地直接整体打包搬入的，包括墓壁、城墙、水井、古代路面，以及宋明时期的街砖等。
目前，苏州考古博物馆一层基本陈列为“源起江南——苏州地域文明探源”，负一层则是“华章江南——苏州考古发现成果”。展览以苏州市考古研究所的藏品为展陈底色，甄选陶瓷器、漆木器、青铜器、金银器、玉石器等出土文物1500件（套），其中，五分之四以上的展品与遗迹属于首次亮相。
东吴大墓的“大吉”砖。 朱凌君摄
程义认为，考古博物馆最大的优势是能“不断上新”。“我们每年都有新的发掘、新的成果，可以通过临时展览等形式一直更新，不会一成不变。”他解释说，这和传统综合类博物馆不一样，考古展的内容可以随着研究推进不断丰富，“哪怕一个小的遗址，也能让展览多出一个角度”。
同时，他还计划建立一个实际发掘的展示空间，展现全流程的考古发掘现场，打破过去“考古重地，闲人免进”“考古等于官方盗墓”等刻板印象，让更多的人能够体验考古，并真正了解考古是怎么回事。
如何持续“破圈”
这些年，为了宣传和推广考古，程义费了不少心思。比如，他曾上过多期播客节目，以考古学家的视角科普“更早的苏州”。今年以来，随着苏州考古博物馆意外爆火，他也在思考更多的传播渠道。
“我们目前这方面的尝试还比较少。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在野外，有些人手不足，主要还是跟一些博主合作，让他们帮我们拍摄和推广。下一步可能会专门招几个人，同时也摸索看看到底用什么方式来推广效果比较好。”程义说。
除此之外，苏州考古博物馆还推出了包括考古盲盒等在内的首批文创产品，但数量和品类并不算多。今年七夕期间，苏州考古博物馆与苏州博物馆西馆在社交平台上展开联动，两家馆藏“龙首金钗”“鸟首金钗”隔空“炒CP”，吸引了不少关注。复刻款文创金钗采用珐琅工艺，质感颇佳，但销量却不及预期，“一个月才能卖出十几支”。
参与文创产品，是程义的爱好。据程义回忆，当时苏州博物馆还没有独立的文创部门，几个年轻人边做展览边头脑风暴，最后决定做一款“文藤种子”。其灵感来源于苏州博物馆内一株400多岁的紫藤，相传为文徵明为友人王献所植，雅号“文藤”，当时正值苏博文徵明特展期间，于是产品应运而生。时至今日，这款“文衡山先生手植藤种子”仍是苏州博物馆最畅销的文创产品之一。
不过，纵观整个博物馆文创市场，能叫好又叫座的文创产品依然寥寥，大部分仍然造型雷同、缺乏创意。程义认为，目前的文创产业仍处于野蛮生长阶段，许多产品还停留在改图案、换包装的浅层创新上，缺乏真正与馆藏、文化内涵结合的创意。此外，受限于经营、成本等压力，不少博物馆文创均由同一批供应商代工，导致产品趋同、功能性弱、文化辨识度低等。在程义看来，文创产品应该兼具功能性与文化符号的设计，才有推广意义。
按照程义的设想，苏州考古博物馆的文创产品应与苏州博物馆做出差异性。“苏博的文创更偏向大众市场，已经做得很成熟，也很成功。我们以后更多会考虑知识性、体验性的产品，比如考古复原、出土文物、工艺复原等，能让人从产品去了解考古，而不是简单买一个旅游纪念品。”
苏州考古博物馆远景。受访者供图
除了公众层面持续“破圈”，程义认为，苏州考古博物馆的发展离不开坚实的学术基础。长三角地区的文化脉络本来就相互交织，很多遗址和文化现象只有放在更大的空间里看，才能看清全貌。从长远看，还应探索更广泛的区域合作。
记者上一次见到程义是在绍兴稽中遗址与塔山和畅坊遗址考古发现专家论证会上。绍兴与苏州同属吴越文化核心区域，两地文化谱系紧密相连。程义表示，绍兴发现越国王都遗址，或让“吴越考古带”的概念更具实证基础。同时，两地的吴越文化互为镜像并相互影响，在考古发掘工作中可以提供更多启发。目前，绍兴与苏州正在谋划筹办“双城记”的考古联展，未来还计划建立更多的合作机制，从而在文化保护、研究展示、公众教育等多个方面形成协同。
今年5月，苏州考古博物馆正式开放之际，一个沪苏浙皖四地考古遗址博物馆研学计划也同步达成。苏州考古博物馆、上海崧泽博物馆、杭州玉架山考古博物馆、安徽凌家滩遗址博物馆长三角四地考古博物馆共同启动长三角考古遗址博物馆研学活动，深入交流展示长三角地区考古遗址文化内涵，创新供给考古研学产品，推进考古成果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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